回到祖靈籃,回到祖先的懷抱來

---記陳進復長老

陳進復長老過世,日後再也沒有族人有能力修製杵具。 放大觀看本圖

文:鄭空空
(南投•邵族重建工作隊)
圖:鄭空空

 

 

 


  2000年7月盛夏的午後,陳進復長老到屋內小睡,竹牆腳靜靜躺著九支尚待修整的木杵,簷廊上,另一支木杵一端架高在木砧上;周圍散落木屑,小板凳空蕩蕩,柴刀橫陳。空氣飽含水分,只等雷雨落下抒解暑氣。臨近傍晚,長老回到小板凳上繼續幹活,揮動柴刀削著木杵。他間或凝視杵的另一頭,檢視兩端的粗細長短是否一致,並調換兩頭修整以求勻稱。相同的動作重複在其他杵上,唯一不同的是每一支杵的長短與粗細。

  陳進復長老為邵族二位領唱長老(paruparu)之一,職司部落祭儀中的傳統歌舞教唱與傳承,連帶地那與歌舞有關的樂器整修也成為他的職責。他手中的杵正是敲響邵族過年(農曆八月)序曲的樂器——「舂石音」(杵音)。由於土地流失,邵族人分配到的保留地每戶只有幾十坪大小且為室內的土地,因此根本不可能在「保留地上」取得傳統製作木杵的木材材質。為了在除夕夜裡,族人能一如傳統習俗舂石音,陳長老只得透過進口的其他種類木材,憑著對杵音每一個音階與音調的深刻記憶,重新製作杵具。

  除了歌舞教唱、製作樂器外,每逢重要歲時祭儀(如除草祭、播種祭、祖靈祭),邵族各戶必須將祖靈籃攜至陳長老家門口的祭場集中祭拜。荒謬的是,過去不當的市地重劃,把陳長老家門口原來做為全族祭場的門口埕強售予平地人,而市地重劃後,緊鄰的道路路面過高,每遇大雨,路面雨水倒灌,陳長老家屋內嚴重積水,不堪居住,但是為了族中祭儀傳承、堅守祭場,面對這番窘境,陳長老仍不願拆遷,也不提領拆遷補償費。

  地震發生前,全族的集中祭拜儀式即屈就在陳長老狹窄屋舍裡邊只有幾坪大小的空地上舉行。地震後,陳長老家屋嚴重損毀,低收入的經濟條件讓他無力重建,但陳長老也並未提領過去市地重劃的拆遷補償費,來進行家屋的修復整建。然而德化社由於過去的市地重劃,至今土地糾紛與爭議不斷。地震後,德化社圈地搶建事件層出不窮,有謊報檢舉為違建須強制拆除者,亦有冒領市地重劃拆遷補償金以便強制拆除者…,隨時有人虎視眈眈伺機而動,用各種方式奪取邵族人的土地。在內外交相煎迫下,陳長老終究再也無力抵擋他人假藉公權力欲強制拆除家屋、破壞祭場,導致日後的酗酒、重病。

  2000年9月邵族祖靈祭,陳長老帶著病痛,與另一位領唱長老連續20日教唱、教舞。夜裡牽田、巡庄回到社區祖靈屋後,陳長老常坐在祖靈屋旁,向年輕族人繼續教唱、談論邵族的文化傳統。每思及過去的山林生活或是吟唱祖先的歌謠,陳長老都忍不住潸然淚下,或是出神地沈浸在深深的回憶當中。

  九月的日月潭,夜裡涼寒。在牽田巡庄回到社區後,陳長老生起火盆,三、二位年輕族人圍坐一旁與陳長老一同烤火、飲酒。陳長老感慨地說:所有老一輩的邵族人,應把過去的心結拋開,將所有邵族歌曲趁還在世的時候唱出來;邵族絕大部分歌曲,在一年當中僅可以在祖靈祭期間吟唱,如果不傾囊教授,邵族的傳統歌曲勢必失傳。在明滅閃爍的火光中,陳長老的雙頰顯得異常凹陷。據長期在邵族部落進行文史記錄調查,與陳長老相知相交甚篤的簡史朗老師回憶,去年(2000年)祖靈祭時,他即隱隱覺察陳長老似乎豁出健康、做最後的駁命演出。而祖靈祭最後在二位長老帶領族人挨家挨戶徹夜牽田、唱歌、跳舞中落幕。
 
  祖靈祭過後二個月,陳長老接獲縣府公文,表示過去市地重劃的拆遷補償金已送交法院提存,縣府得以公權力強制拆除此「違建」。接獲公文後,陳長老病發送醫急救,開始在醫院度過近半年的漫長日子。

  在病倒住院期間,縣府更在年底假期前一日發文,表示將於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2001年1月2日)前往會勘,以確定將拆除部分是否真為族人祭場,否則將強制拆除。縣府迅雷不及掩耳的作業速度,讓陳長老家人沒有轉圜應變的餘地。族人獲知消息後,會勘當天齊聚長老家,決心力挺陳長老並捍衛全族祭場,就連長老教會駐日月潭牧師亦到場聲援。

  但是,縣府會勘人員對邵族文化與傳統祭儀完全無知,看著這無任何裝飾與標示的小小空地,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無法接受這就是邵族神聖的祭場。然而,除了邵族人以及了解邵族的朋友們之外,又有誰會知道,為了祭儀文化的延續,邵族人多少年來就在由木板搭成的低矮房舍包夾、只有幾坪大小的地方,舉行全族重要的歲時祭儀?

  強制拆除的陰影並未去除,陳長老的病情亦隨之時起時落。這段期間,陳長老家人往返於日月潭與台中,也不時帶回陳長老在醫院的消息:全身感染、雙腿無力無法站立行走、每個星期必須洗腎三次,情緒低落、想念族人、想念山林、想要回家、沒有任何食慾,沒有進食、必須靠點滴與注射營養針維持體力,而為了其健康狀況著想,院方不建議陳長老出院…

  今年3月播種祭前,陳長老健康狀況穩定許多。家人將他接回家中養病,但仍必須維持一星期三次的洗腎。回到部落的陳長老,仍無法站立行走,必須坐在輪椅上或臥床休息。族人知道陳長老返家,紛紛前往探視,他們握著長老如枯柴的手,相視無語,默默落淚。

  有了族人的陪伴、談笑歌唱,陳長老開始有笑容、有食慾進食。在播種祭前二天,甚至拄著柺杖走到屋外,向菜車小販買柳丁。播種祭次日,陳長老要求家人上山採集邵族傳統草藥讓他自療治病,家人擔心傳統草藥引發感染而拒絕,陳長老一氣之下,拔去導尿管與尿袋,因而急性感染,再度昏厥送院急救。而這次,長老在他最不喜歡的冰冷、沒有人味的醫院中走完一生。

  陳長老最後留給後人的,是身為邵族的強烈認同和文化堅持。這份認同與堅持也反映在他的醫病行為上:隔絕風、山林、社區生活、和親族共同相處的病房與醫療制度,是一種泥淖。在這樣的醫病關係當中,無法恢復真正的健康;而正是對族群身分與傳統文化的深刻認同,他寧願選擇邵族傳統醫療。但是,在強調現代、科學的時代潮流下,醫病行為卻不是個體能作主決定的。甚至,我們懷疑陳長老是因為播種祭將至,基於職責,而隱瞞病況要求家人將他接回部落。

  5月11日,在告別陳長老的儀式上,某位牧師如此證道說:由於基督的指引,陳執事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決心在醫院中調整了他與酒的關係。我們不曉得陳長老倘若有知,會對這番證道作何感想與反應?他是否會向牧師說:在醫院中最痛苦的莫過於隔離他與族人把酒言歡?做為基督長老教會的執事與身為邵族祭師,內心的的矛盾糾葛,唯有酒才能排解?

  5月12日凌晨3點多,天色尚未濛亮,社區一片漆黑,陳長老家卻燈火通明。邵族女祭師們從暗夜中來到長老家,長老家人將他生前衣物放入祖靈籃,端至門口做祭,女祭師們召喚長老及家族祖先的魂魄。在女祭師的吟詠聲中,長老的家族祖先前來迎接他們鍾愛的孩子回到祖靈籃。陳長老與祖先們團聚,不再矛盾鬱悶,在祖先的懷抱裡,他將快樂的和祖先徜徉於山林,在潭邊捕魚、撈貝、撿拾野果,坐在簷廊下烤火、促膝閒談,往返於Lalu(光華島)與祖靈籃之間。

  • 誰會相信 ,由木板、鐵皮屋包夾的空地,卻是邵族人神聖的祭壇! 放大觀看本圖

文章出處:921民報第十期
出刊日期:2001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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